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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囚的告解 《前一篇 回他的日記本 後一篇》 談一點做人的道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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篇名: 芙蓉記
作者: Prinz 日期: 2011.02.12  天氣:  心情:

「就說這個世界是屬於美女的,一點兒也不為過,只要長相漂亮,不但大家喜歡,甚麼事都順利,到哪兒都吃得開哪!美女嘛……有誰不想當美女?就是我這四大皆空的和尚,下輩子也想投胎當個美女。

說起來嘛,所謂美女也有許多種,有的是才貌俱佳,有的只是繡花枕頭,各人的運命也大不相同。美女也未必幸福啊,端看各人的業報。就是醜女,也多的是為人端良賢德,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。不過這樣說起來,醜女就不想成為美女了嗎?謬矣!即使以捨棄幸福做為代價,還是想變成美女阿…………」

一個光頭胖大和尚,百無聊賴地倚著欄杆,俯望酒樓下大街上的迎親隊伍。街上的嘈雜熱鬧似乎沒讓和尚的心情激動,他微睜著半醉的眼,發出幾句莫名感嘆。

和尚的對坐是一位寒酸秀才,整張臉已成了豬肝色,恐怕早已醉了。不過他一開口說話,卻似並不甚醉。

「我說,大師呀!您色即是空,怎麼了解美女如何?美女再怎麼美,在您的法眼裡也吃不開啦!」

「嘿嘿!別看老納這樣,年輕的時候,還真要好過幾個傾國傾城啊!現下………唉,就是想破破戒,也沒這機會囉。」

和尚挪了挪他的胖大身軀,讓出欄杆邊一小塊座位,朝外面一努嘴,道:「過來這兒,瞧瞧。」

秀才晃晃悠悠地,一屁股擠在和尚身邊,本想扶著欄杆,不留神抓了個空,整個人趴在欄杆上。和尚趕緊抓住秀才的衣領,免得他摔下樓。

「你這秀才真沒酒量!才三杯就這副孬德性。」

「三杯?三百杯也不止,和尚才真是醉了!」

「甭管誰醉誰不醉,瞧見了沒有?」

「瞧啥?」

「這麼大頂花轎都瞧不見,還說沒醉。」

「花轎當然見著了,連新郎倌都瞧得一清二楚!咦?這新郎怎麼挺面熟……」

「認出來了嗎?」

「好像是將軍府的大少爺嘛!」

「沒想到你這外地來的秀才,見識挺廣的,居然認得將軍府的少爺。」

「哪兒的話,只不過在京城的時候有過一面之緣。」

「知不知道新娘子是哪家的閨秀?」

「這就不知道了。」

「哈哈,秀才是見大世面的人,鄉下小地面的事兒得問問和尚了。」

「大師您倒不很清靜嘛,專門了解人家裡閨秀的事兒────我秀才只好不恥上問,就教於大師。」

「善哉!我佛慈悲,點化你也無妨。這家姑娘姓陳,世代都住在城西百花村,她爹是教書先生,膝下無子,只有這個掌上明珠,名喚芙蓉。說起這芙蓉可不得了阿!一等一的美人,任你走遍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個。」

「敢情大師與這位陳老先生相熟?」

「何止相熟,幾十年老交情啦!……怎麼,秀才對陳家美人有意思麼?」

「哈哈哈!豈敢哪豈敢,眼看那大紅花轎抬到將軍府,美女就是將軍家媳婦啦!小生一介窮酸,這偷人的勾當無論如何是不敢的。」

「秀才恁的沒志氣。要是真有意思,也不必偷,不如現在就闖下樓去,來個橫刀奪愛!和尚的小廟裡還有口戒刀,達摩祖師開過光,可以暫借於你……」

「大師淨是說笑。」

「不是笑話。這芙蓉可是位女中豪傑哪!平生最愛英雄,雖說嫁進將軍府也是門好歸宿,畢竟是媒妁之言,不免有些遺憾。秀才要真去搶了親,說不定芙蓉青眼有加……」

「小生手無縛雞之力,提筆寫字提筷子挾菜還行,提刀搶親?哈哈哈,再多喝兩杯我連走道兒都要跌跤。」

「真他媽沒出息。不過話說回來,這世上文武雙全的英雄本是不多,芙蓉姑娘難得遇上一個,卻沒有白頭到老的福份。」

「遇上英雄?其中莫非有甚曲折?」

「那英雄死啦!否則哪有今日這場婚事。」

「還死了人?」

「說來話長了。咦?酒沒了,小二!再給咱打兩斤酒來,上好的牛肚也切一些下酒!」

店小二趕忙去打酒切菜。這時大街上的迎親花隊雖已遠去,酒樓茶館仍是照常喧囂,逛街的、擺攤的、開著店門做買賣的,人潮也依然穿梭不絕。



「聽大師之言,內中似有奇情,小生願聞其詳。」

「好,說給你知。說起這芙蓉,她生得美若西施,不讓貂蟬,行步婀娜有緻,坐立嬌豔楚楚,簡直國色天香傾國傾城哪!連和尚看了都大動凡心,恨不得燒了袈裟破戒還俗。尋常女子與她擺在一塊兒,就像螢火遇朝陽,燕雀逢大鵰,就是瞎子也能分出高下………」

「真這麼美?」

「你別打岔,讓我先說說她的面相。她一雙丹鳳眼,眼波流轉勾人三魂七魄;兩片櫻朱唇,似笑未笑迷人神魂顛倒。她的鼻子有如翠屏一脈,秀髮有如天外飛瀑,肌膚柔嫩似水,那顏色就像夕陽晚霞映照在純淨的白雪上,跳蚤眼大的斑連一個都找不著哪!她尋常身著水藍粉底芙蓉裙,搖曳生姿;頭戴秋葉橘紅雲雀巾,顧盼成韻………」

「不是說面相嗎?」

「又他媽的打岔!反正美不勝收,美不可言,美到了南天門外!才十五歲,城裡城外求親的就超過百多人,有尚書府的達官,有將軍家的少爺,也有大商賈的公子哥,甚至有綠林好漢來求壓寨夫人的。正所謂窈窕淑女,君子不君子的都好逑啦。」

「如此這般,該是姻緣美滿了。」

「要是美滿,和尚哪有故事可說?當時求親的雖多,卻一個滿意的也沒有────壞就壞在她的美。」

「此話怎講?」

「芙蓉不但容貌極美,而且頗富才學,自幼便由她爹教她讀書識字。她天賦異稟過目不忘,小小年紀就遍讀經史,滿腹經綸,詩詞歌賦無所不通,琴棋書畫無一不曉。

有一年老納到他家作客數日。乍逢春暖,便攜酒至廊下賞花,適巧芙蓉奔跑經過,歡迸亂跳的。老納叫住她,吟道:『芙蓉是花亦非花,隨風亂綻逸芬芳,攜酒賞花應有時,最美含苞猶待放。』她隨口便答:『和尚化緣亦無緣,帶醉胡云似謫仙,念經拜佛戒不守,到頭功德總唐捐。』那年她才八歲。」

秀才聽得神往,嘆道:「果真天賦異稟!這樣說來,芙蓉可說是才色俱佳,內外兼備的奇女子了。」

「唉,可歎這世上像老納這般懂得女子內在美的人物,實在少有。大凡男子一見到芙蓉,立刻受其美貌所震撼,無暇注意她的才學;即使注意到了,也不放在心上,孜孜念念地都是色相。起初,芙蓉也頗以美貌自負,但她總希望靠胸中的才學博一個『才女』佳名,卻始終不能如意。在人們心目中,她始終只不過是個美女罷了。」

「『只不過』是個美女?照大師的說法,她可是不得了的大美女啊!」

「美女之可貴,貴在可望而不可及。一見美色,男子總想據為己有,醜女發願取而代之。蓋男子一旦娶美女為妻,朝夕相對,日久則習慣,習慣則乏味,乏味而不覺其美矣!而醜女或投以藥物,或施以醫術,一旦轉化為美女,則喪失其自我,空虛莫名。空虛則膚淺,膚淺則患得失,患得患失而反忘其美矣!總之,旁人只能艷羨其美,非芙蓉難知芙蓉之苦也。佛曰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,斯謂也。」

「即使她的才學並未受人肯定,但至少眾人艷羨其美,豈不自得於心,又有何苦哉?大師之言何其不通?」

「秀才飽讀詩書,怎麼不懂才女的心情?你生為男子,只需十年寒窗熬出了頭,便可求取功名,晉身顯赫,博個封妻蔭子。若是女子,成嗎?

生為女子想以才名世,已是萬難,何況她這樣了不得的美女,更是難上加難。旁人縱然有心相助,也恐怕落得一句『以貌取人』。她不但有志難申,美麗更成為她生活上尾大不掉的限制。

大凡男子與醜女為友,尚不致閒言閒語;若與美女相近,免不了招人物議。比方說,芙蓉偶爾進城買些家什,無論綢緞號、脂粉舖、藥店茶莊,掌櫃夥計總是冷言冷語,甚至不敢正眼一瞧,總要敞開了大門,扯直了嗓門,矯揉造作地讓大街上每只耳朵能聽見全部對話,好顯示其光明磊落。而大街上也總有無數隻眼睛耳朵,密切注意芙蓉的動靜,只要見有男子與芙蓉稍加調笑,或言語上有甚麼親切之處,謠言立馬傳遍全城!

哀哉,世人都是如此,明明都是以貌取人,卻絕不肯落人話柄;明明淫念滿腦色慾薰心,卻無一人膽敢假以顏色,更別說是調戲風情了。可以說防美女比防醜女更嚴百倍。說起來真可憐,一朵出水芙蓉,竟活得有如縞素寡婦一般。

你說,美麗是不是她的阻礙?是不是她的悲哀?竟說有何苦哉!秀才真是大大地不該!罰你三杯!」

「是是是,該罰!」

秀才仰頭盡飲三杯,臉色更豬肝了。


「孺子可教也,老納就接著說了。這芙蓉雖然百般受限,其志不減,而求親者絡繹不絕,她也一概拒絕,發誓非學負五車、才高八斗之士,她絕對不嫁。唉,老納就算還俗也夠不上她的標準哪!說正格的,要找到才學高過芙蓉的青年才俊,恐怕只能海底撈針了。朝廷裡的翰林學士,學問是夠大的,年歲卻也夠老;年輕的,又有哪個稱得上五車八斗、才貌兩全配得上芙蓉?就這樣,打十五歲起整整十年,竟沒有一個中她的意,可謂全軍覆沒矣。

眼看著年華漸逝,英俊難求,芙蓉也逐漸心灰意懶,再不想嫁人了。然而她爹年事愈高,也不能永遠靠教書那點兒微薄束脩養活一家子人口,於是一天三頓逼她嫁人。韶光荏苒,桑榆暮景,來說親的也是江河日下,一代不如一代。

有個在城裡開肉舖的東家,姓葛,特別迷戀芙蓉的美色,三天兩頭的便來家裡囉唣,一落坐誰也趕他不走。某日,芙蓉一個人在家,那葛員外又登門求見,芙蓉不讓進門,他就耍流氓強行闖入。進屋後,葛員外發現全家人都外出了,真是千載難逢哪!於是這禽獸趁四下無人之際,居然用暴力玷污了芙蓉………」

「甚麼!光天化日幹出這等獸行!太下流了!」

「可恨的還在後頭。那葛員外姦淫得逞,也不逃走,等陳老頭回家後,他自個兒認帳,還說你女兒已經是我的人啦!快快備妥嫁妝,擇個良辰吉日嫁過來作二房。」

「他媽的混帳東西!好好一個才貌雙全的奇女子,竟給個殺豬的蹧蹋了!真是豈有此理!」秀才怒得將酒杯摔在地上,帽子也歪在一旁。和尚笑道:

「噫!秀才,你也罵起粗口啦?好樣的。不過這位葛員外不是一般的屠戶,他在城裡可是擁有十多個店鋪的大東家哩!本地人吃的肉有一半都他賣的,這淫人妻女,仗勢欺人的勾當他也不是第一回幹了。

陳老頭一來自知不敵,二來葛家有錢有勢,女兒嫁給他未必不是福氣,因此也就認了。你別瞧那葛屠是殺豬起家,賤戶出身,如今可家財萬貫錦衣玉食,非必要絕不親自操刀。那年將軍爺五十大壽,葛員外在景福大街中央架起了一丈寬的肉案,親手切了三十斤的精肉,半點肥的也不見,切好了親自率領夥計送上門給將軍爺拜壽,不知道有多風光。」

「他不是一般屠戶,他是個暴發戶。芙蓉跟著這種人會有好日子過嗎?」

「當然沒好日子。葛家大娘是厲害腳色,葛屠發跡前就跟著他殺豬切肉的,你想,這娘們手段能不辣嗎?芙蓉自然有苦難言了。即便如此,只要葛屠能護著點,寵著點,其實日子也還過得下去……」

「本來嘛!不疼她不寵她,娶她來幹啥呢?」

「壞就壞在他娶芙蓉,目的不為了疼她寵她。葛屠本是個沒文化沒教養,殺豬的破落戶,大字也不識得一個,一旦有財有勢,女人少不了,缺的只是面子。他生得五短身材,一臉麻皮,望之不似財主,談吐粗俗鄙陋,他娘子也跟他一個樣兒,都是上不了檯面的貨色。

芙蓉美貌出眾,大方體面,又滿腹詩書,出口成章,大大地給葛屠掙足了面子。他給芙蓉掛了名────總舖的大掌櫃────實際上卻是個拋頭露面的勾當,將一個亭亭玉立的可人兒擺置在肉雨肥油之間,穿梭於剁刀砧案之際,毫不憐惜。店面的生意忙活完,回家還不能閒著,得伺候大娘子,鋪床、更衣、搥背、洗腳,全是下人的活,甚至挨打受罵,忍氣吞聲。」

「缺他媽大德的………」

「你還能罵罵,可憐芙蓉想罵也只能吞肚子裡去。這樣的日子不知要熬到何時方休。直到那一日,遇見了他,芙蓉終於找著了幸福。」

「他?」

「將軍爺的義子,名喚柳沅飛。這柳沅飛一身好武藝,在將軍府總管武術教席,極受重用。」

「將軍府幹嘛要用教頭?想當年老將軍爺威震遼東,掃平十五國,先帝御賜虎威將軍建丞侯,委以軍國重任,到如今傳了三代,已是天下太平。當今天子勵精圖治,事必躬親,將天下兵權統歸於朝廷,偃武修文,是以這代將軍只襲將軍之銜,並無一兵一卒,府內衛士亦州衙所派,何須教頭?」

「秀才有所不知。這代將軍雖是文人,府上的子弟卻好弄槍棒,各各生龍活虎,尤其那大少爺更有乃祖之風,專好結交武林中人。學校夫子都是溫溫吞吞的書生,哪裡管得住?將軍爺怕孩子們闖禍,於是命義子柳沅飛充任教席,名為教習武術,實是約束管教。柳沅飛年歲較諸公子長,孩子們又崇拜武林俠士,倒也挺聽大哥的話。」

「原來如此。那柳沅飛又是何許人也?怎地有好武藝?」

「他原是湖南人士,拜在雪峰山青霞派的門下,耍得一手好朴刀。只因他家鄉惡霸欺凌寡婦,他仗義殺了那個惡霸,為此遠走他鄉,浪跡江湖。將軍爺敬他義氣,憐他飄零,於是收為義子視如己出。

倘若就這樣太太平平的過日子,和尚又有甚麼故事可說?也是因緣際會,那日葛員外親自送肉到將軍府……」

「將軍爺五十大壽那日?」

「是也,前面說了,葛員外當街切肉,就率著眾夥計,扛起一包包切妥的精肉親自送進府裡────那芙蓉也跟著進了將軍府。」

「芙蓉跟去做啥?」

「當然是拜壽。你想嘛,那葛屠狗嘴裡能吐出甚麼好象牙?府裡個個都是知書達禮的漂亮人物,那葛屠還不鬧洋相?帶著芙蓉,一來攀結將軍,二來也有炫耀之意。果然府裡上上下下,無不如痴如醉,一個個恨不得把眼珠子挖出來讓芙蓉帶走。

拜壽已畢,將軍爺留下葛員外與芙蓉喫杯酒,幾個公子都作陪。那葛屠本是個沒分寸之人,席間大肆誇耀自個兒的刀法精湛,說道用刀之工整精確,天下竟無一個能出其右;即使慣戰沙場的武將,一輩子殺生也不如他殺得多,聽得座上公子們個個心中不服,卻又無可奈何。本來嘛!自將軍爺而下,府裡全是讀書人,沒一人打過仗殺過生。頂著將軍名號,卻讓一個屠戶大放厥詞,那個嘔啊!

大少爺終於忍耐不住,笑道:『葛員外便有通天刀法,只是嘴上說說,又有何實證?要講究嘴上刀法,通街都是高手。』葛屠一來受不得激,二來黃湯下肚昏了頭,急道:『現在就牽隻豬來,俺殺予你看!』公子笑道:『將軍府豈是殺豬宰牛之地?看今日天氣晴和,黃菊盛開,不如請員外就院中拿黃菊開刀,不知意下如何?』看人耍刀,佐以黃菊黃酒,也算得上風雅。

這大少爺有心熱鬧,旁人也跟著起鬨要看刀劈黃菊,一行人立時將酒席移至廳外院中。

朵朵碗兒大的菊花果是盛開!葛屠取來一把三尖利刃,擺了個架勢,正待大喝一聲落刀,公子言道:『且慢!葛員外氣勢非凡,端的是名家風範。不過嘛!這一刀要是齊枝砍斷,花團滾滾落地,恐怕有失吉利。今日父親壽辰,總不能觸他老人家楣頭;就是將花團劈個稀爛,也是不吉………』葛屠問:『不能砍又不能劈,恁的如何?難道要俺割花?』公子笑道:『員外可不是花匠,割花就免了。這麼著,您一刀砍將下去,不傷枝不壞蕊,黃菊不動不搖,齊齊地切下三片花瓣,成嗎?』說完,公子斟滿一杯,擱在桌上,那意思是做不到便要罰酒。」

「唉呀!那葛屠要糗了,這可不是普通能耐,諒他一個屠戶怎做得到?」

「那倒未必。他雖是屠戶,平日也耍刀弄槍,練些個武藝。眾人只要看他笑話,殺他氣焰,唯有芙蓉上前勸他。那葛屠怎會聽勸?當場斥退芙蓉。他依舊擺開了架式,穩穩地相準了,然後飛快地就是一刀。」

「中了嗎?」

「中是中了,但不是三片,而是劈成一大片花雨!」

「那眾人還不大笑?」

「自然是大笑。葛屠惱羞成怒,急道:『俺平日專門殺豬切肉,又不曾劈花────你們行,出來一個與俺較量,若勝的過俺,俺今日就把頭留在這兒!若勝不過,你將軍府須讓予俺住!』只見公子臉皮一沉,拍桌怒道:『放肆的奴才!』葛屠在城裡有錢有勢,驕橫慣了,也不相讓,眼看著場面就要僵了。

這時,一個青衫大漢緩步而來,走到葛屠面前,道:『員外,借你的刀一用。』葛屠道:『不借不借,這刀……』話猶未了,刀已經到了那人手裡。葛屠看不清那人使了甚麼手段,急道:『你……你……』

霎時之間,眼前一閃,恰似天外飛來一道電光,葛屠才剛抬起頭來,那刀又好端端地放回他手裡。眾人看得瞠目撟舌,良久才響起如雷喝采。葛屠悻悻然道:『值甚麼?變戲法兒的………』低頭一瞧,猛然發現刀刃上嵌著三片菊花瓣,每片切口不到一厘,齊齊地橫置在刃口上!

這下子葛屠也不能不佩服了,又見眾人都朝著自己訕笑,登時滿面羞慚地走了。」


「那青衫漢子就是柳沅飛吧?」

「正是。那日柳沅飛出手,氣走了葛員外,事後給將軍爺知曉了,把大少爺與柳沅飛都責罵了一頓。大少爺給罵個狗血淋頭就不用說了,那柳沅飛雖是替少爺解危,但未免以技相壓,傷人情面。將軍爺責道:『沅飛,你是個戴罪之人,也不深自收斂?那葛員外財勢俱豪,又非仁人善類,傳聞他私底下常與江北的綠林黑道勾結,沒必要幹嘛得罪這種人呢?為父明白你年輕氣盛,本事了得,但願你能做孩子們的榜樣,而不是領頭兒胡鬧。這樣吧!你帶份大禮,登門向葛員外賠個不是,以免節外生枝。』

那柳沅飛本是個硬氣之人,殺人不眨眼的漢子,不過他有感於將軍爺知遇之恩,些許委屈也就忍耐下來,當下答應了。

隔天,柳沅飛攜了大禮,前往葛家肉檔。他不知道葛員外平素甚少待在店裡,因此沒遇上,倒遇上掌櫃的芙蓉。芙蓉收了禮,便將他請至內廳用茶。兩人原只是客套寒喧幾句,沒想到愈聊愈投契,竟多聊了半個時辰。

柳沅飛驚訝極了,當日在將軍府也曾瞥見芙蓉,只覺得是個美人,並不放在心上。他是江湖好漢,半輩子在刀口上討生活的人,對於美色並不十分看重,沒料到芙蓉竟是個才女,胸中之學深不可測,言談之際機鋒百出,直教他激賞不已。

而芙蓉這邊,驚訝其實更甚於柳沅飛。她本以為柳沅飛一介武夫,只是武功高明罷了,想不到他的才學竟不在她之下,不但熟讀經史,嫻於禮樂,更由於遍歷江湖,所知所學曠無邊際。她以言試之,發現他對於琴棋書畫、詩詞歌賦,均有極深的造詣,簡直是文武雙全,不世出的奇才哪!

兩人從相識到相知,相知而相慕,正所謂惺惺相惜,最後變成兩情相悅。芙蓉感覺到,跟柳沅飛在一起的時候,她的美貌退到了不起眼的位置,再不成為阻礙了,有生以來第一次,她的內涵蓋過了美貌受到肯定。而在柳沅飛的心目中,芙蓉是不是美女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她深刻的智慧,能夠洞悉他的本心。他回想自己的一生,有人怕他,有人恨他,也有人尊敬他崇拜他,卻無一個像芙蓉這樣,能夠真正的理解他。他們深深地被對方吸引,因而陷入狂戀不可自拔。

此後兩人暗地裡時常往來,或見面或書信,情意逐漸深厚了。芙蓉說:這世上的女子注定要受到欺壓,想要出人頭地總得攀附男子,即使貴為皇庭后妃,母儀天下,也還是靠著帝王的權勢庇蔭,真正獨立自強的太少太少了,幾千年來也只出了一個武則天阿!

柳沅飛說:世間如此,禮教如此,想要自主自強,獨立於天地之間,非脫離禮教投身江湖不可。他遍舉江湖上出名的女俠為例,這些女子各個武功高強,剷奸鋤惡,道上好漢提起她們無不豎起大拇指,沒人敢以其為婦人而稍加貶抑。芙蓉聽得神往不已,便央求柳沅飛教他武功,待他日學武有成,他倆就雙宿雙飛共赴江湖。柳沅飛自然樂意,將一身功夫傾囊相授。」

「兩情相悅固屬佳事,但他們悖德私通,難道不怕給人發現了嗎?」

「當然得避人耳目。好在店舖常有生意往來的文書,葛屠不識字,手下人也不敢隨便開拆掌櫃的書信,因此上不曾被人發現。他倆經常相約在城北郊外,一個教一個練,愈練愈起勁。

說實在的,人要是聰明阿,學啥都快!不是有人說過麼,上乘的武藝不是用拳腳練,是用腦子練的。芙蓉學武不到一年,就大有進展,雖然比不上柳沅飛這般大高手,倒也遠勝一般庸才苦練三年的成績。武功有進境,情愛也愈深沉,倆人終於下定決心,就在暮春三月的某個夜晚,他們相約在城北郊外的老地方見面,然後一齊遠走江湖。


當晚葛員外不在家,也不知道睡在哪個窯子裡。芙蓉伺候大娘就寢後便悄悄收拾行囊,趁夜摸黑出門。沒想到,葛大娘卻是醒著的,芙蓉的一舉一動她都聽在耳裡。

他倆的事起初沒人知曉,但日久天長,還是讓葛大娘瞧出了端倪。葛大娘不動聲色,等芙蓉出了門,便帶著一個家裡人尾隨在後。那芙蓉渾然不覺,一心一意只掛念著情郎。出了城,到了相約之地,柳沅飛果然在那兒等她。

倆人一相見,四手交握,心中的喜悅真是筆墨難以形容哪!剎時,不遠處亮起一團火光,倆人急忙回視,原來是葛大娘!持火把的是家裡的長工。葛大娘一臉陰鷙,狠狠道:『好一對姦夫淫婦!走,見官去!』芙蓉苦苦哀求:『大娘,求您放過我們吧!下輩子給您做牛做馬……』葛大娘道:『少廢話,大黑,把那個姦夫給我綁了!』大黑走近柳沅飛,伸手就要拿人。那柳沅飛是何等人?只聽他冷笑一聲,一腳就將大黑踢翻在地,久久爬不起來。葛大娘喊道:『操你大爺的!造反啦!狗男女竟敢打人,有種你打我一拳!』說著就上前揪住柳沅飛。

柳沅飛本不想毆打女人,但這潑婦實在潑得厲害,又抓又咬,大呼小叫,弄得柳沅飛蠻性大發,一把將她掀翻了,隨手便拔出單刀。芙蓉見狀急忙上前阻止,可惜還是晚了一步。」

「他……他把葛大娘殺啦?」

「可不是麼!柳沅飛也沒料到這麼個精壯婦人竟這樣不經砍,隨手一刀就送去閻王那兒買了帳了。」

「那怎麼辦呢?」

「還能怎麼辦,當然是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囉!從此兩人雙宿雙飛亡命天涯。那個大黑被踢了一腳,昏了半晌,醒來後發現主母被殺死在地,便急赴縣衙首告。縣衙立刻圖形繪影,通令緝拿,並將此案呈報州府。

雖說那葛大娘與大黑深夜捉姦,都不識得柳沅飛,因此官府也不知殺人凶犯為誰。然而將軍府的人一見榜文畫像,又想自案發當日起,柳沅飛便不見人影,就都明白了。有人向將軍爺稟報此事,將軍爺一則惜才二則重義,公子們也都個個敬愛柳沅飛,因此將軍府也無人告官揭發。」

「這柳沅飛既然武功高強,想官府捕快必不能捉得到他倆吧?」

「話是不錯,單是靠衙門裡那夥膿包,要捉柳沅飛與芙蓉直比登天還難!不過江湖上一山還有一山高,強過柳沅飛的也不是沒有。

那葛屠死了大老婆,跑了小老婆,一肚子鳥氣無處發洩,居然出一千兩花紅,懸賞姦夫淫婦的人頭。一時之間轟動武林,正派人物也就罷了,那些綠林黑道,強人霸王們,一個個都是見錢眼開強取豪奪之徒,無不躍躍欲試,想方設法追殺他二人。唉!這下子他倆的路就難走了,本想消遙快活地走遍天下,只如今落得東躲西藏的窘境,真是好事多磨,有情人難成眷屬哪!」

「怎麼會呢?縱使懸紅,也只知道芙蓉之名字長相,不知那男犯為誰,只須喬裝改名大可躲過眾人耳目。何至於走投無路呢?」

「是將軍府洩的密。將軍爺和公子爺,固然是義薄雲天,但府裡其他人未必如此義氣,聽說有賞錢,哪有不走漏風聲的道理?不久,柳沅飛之名便天下皆知了。

江湖豪客們打聽得柳沅飛的家鄉,他的師門,紛紛上門滋擾,甚至有人劫持他的親朋好友,連他青霞派的師父也給人傷了。這會子柳沅飛再也沉不住氣,非出頭不可。經過十幾場腥風血雨的惡戰,還真殺退了不少人,但他寡不敵眾,芙蓉的功夫又尚未到家,只好邊殺邊逃。他們途經五省,最後來到東海之濱……」

和尚遙望天際,感慨無限,一時無法言語,秀才也不敢打岔。良久,和尚續道:

「那血染的海岸線,十名大漢操各樣武器,有狼牙棒,有流星鎚,有九龍鞭,每樣武器都透著血腥與狂暴,各人臉上都顯著疲憊與貪婪,那殺氣有如一隻張牙舞爪的妖魔在眾人頭上盤旋,又像臘月的冰雪森嚴地壓在頭上。眾人已成包圍之勢,柳沅飛與芙蓉困在垓心無處可逃。雙方便這樣僵持在沙灘上,等待最後的結局。

這時,一道巨浪拍擊在海岩上,猛地激起舖天浪花,十個人應聲暴起發動猛攻。只見柳沅飛的朴刀飛馳流轉,有如電光閃閃,真格是人快不比刀光快,只見刀光不見人!那十人也非易與之輩,都使出了平生絕藝,在容不下絲毫喘息的急攻當中,堪堪鬥了一炷香光景。

到後來,刀光漸暗,血霧漸濃,沙灘上層層血霧中已分不清是敵是友,眾人默默地砍殺,連一聲怒吼或慘呼都不曾發出,只聽得武器交撞的鏗鏘,與血肉割裂的嘶啞。最後,甚麼聲息都沒了,海風也慢慢將血霧吹散,只剩一個芙蓉跪坐在當地,流淚飲泣。」

「那其他人呢?」

「都他媽的死光啦!柳沅飛拼著最後一口氣,格殺十人,自己也重傷而死。冤孽阿!相知相愛的兩人,竟這樣走上血腥的不歸路。可歎啊!柳沅飛到死都護著芙蓉,可以說把命都送給了她。」

「唉!春蠶到死絲方盡,這柳沅飛半生漂泊,到最後得著真愛,也算死得其所了。」

「誰說不是呢。除此二人,世上又有誰能這樣全心全意地愛與被愛?這一對龍鳳要是換個時代,換個境遇,或許不必這樣轟轟烈烈;但也唯其轟轟烈烈,才能顯出那刻骨銘心之愛。」

「該?或是不該?或者要說無奈?我也不知道怎麼說了………………」



和尚與秀才滿滿地痛飲三杯。飲罷,秀才問道:「那芙蓉後來如何?」

「東海一戰,沒了柳沅飛,芙蓉自此也了無生趣,萬念俱灰了。但死則死矣,須找個墊背的。秀才,你說這活兒,找誰來頂才叫好呢?」

「依我看,葛屠在劫難逃了。」

「沒錯。芙蓉葬了柳沅飛,立時快馬加鞭趕回故鄉,當夜就潛入葛員外宅邸。她弄醒葛屠,言道:『明人不做暗事,拿出你的看家絕活,姑娘要你睜著眼見閻王!』葛屠想,好哇!自己送上門來,那柳沅飛若在,倒還怕妳三分,現下就一娘們,看老子不剁死妳!隨手便拔出一柄鬼頭刀來。」

「等等,這葛屠只是個開肉檔,殺豬的屠戶,又不是江湖好漢,怎麼竟連睡覺都抱著鬼頭刀?」

「秀才有所不知,那葛屠表面上雖係屠戶,但私底下勾結黑道匪類,專事銷贓洗錢,打探消息,也算半個江湖中人。況且他懸紅一千兩要柳沅飛的人頭,難道他不怕柳沅飛先來要了他的腦袋?別說抱著鬼頭刀睡覺了,他為此還邀了十幾二十個刀客,在內外廳堂輪哨守衛哩!」

「那豈不是疑心生暗鬼,夜夜無好眠了?」

「可不是。防著那一天,也盼著那一天;終於盼到了,來的竟是芙蓉,教葛屠怎能不樂?因此他也不叫喚幫手,自忖數刀之內必能將這娘們結果了。」

「好一個蠢屠戶!她既能翻牆越戶,通過十幾個刀客竟無人發覺,顯然武功已甚高明,這葛屠竟還把當她成那個楚楚嬌弱的芙蓉嗎?」

「他壓根兒沒想到這一層。只見葛屠掄起鬼頭大刀,大踏步而來,轟然一刀就剁在門板上,卻不見芙蓉的蹤影。他剛想回頭,忽地便覺得頭髮一緊,原來芙蓉不知何時已繞過他的背後,一手扯緊他的頭髮,一手將尖刀架在他的脖子上。

芙蓉在他耳邊低言:『好丈夫,給我一句話,說咱們離緣了。』葛屠上下牙關捉對兒廝殺,兩腿發軟猶似麵條,顫聲道:『是是………離………離緣了…………』芙蓉微笑道:『好極了!免得我為你這廝骯髒貨守寡!』言畢,尖刀一抹便將葛屠的腦袋割下。

這時,眾刀客也驚動了,紛紛奔踏而來,見芙蓉一手握定尖刀,一手提著腦袋,都驚得呆了。他們一擁而上,想將芙蓉亂刀劈死,可這幾個三流貨色哪裡是她的對手?斯須之間,便爭先恐後地將自己奉獻給了閻王爺。

芙蓉宰了這麼些人,仇是報了,心也倦了。想起柳沅飛殺了葛大娘,葛屠又害死了柳沅飛,自己又殺了葛屠,冤冤相報何時了?又想自己一生去日苦多,歡愉殊少,更兼一身罪孽,不如隨柳沅飛去罷!舉刀便要抹頸子。忽然有人大呼:且慢!芙蓉轉身回視,那人趕忙向前奪下刀子────你道那人是誰?」

「是誰呢?」秀才瞪大了眼,聲音提高八度。

「原來是將軍府的大少爺哪!他自從將軍爺壽宴那天見了芙蓉,便牽掛在心,難以忘懷。但芙蓉是別人老婆,無可奈何,也只有輾轉反側寤寐思服的份了。後來柳沅飛殺人,又帶著芙蓉逃奔江湖,他為了斬斷情絲便投身軍旅,不久官至本州校尉,專司緝捕盜匪。他明察暗訪多時,察知葛屠長年暗通江北匪寨,那些匪徒將劫掠來的金銀珠寶藏於豬羊體內,葛屠再以肉販之名穿州過縣,運到本地集中藏匿,或鎔鑄或變賣,坐地分贓。」

「這是滅族的大罪阿!」

「可不是。這天校尉帶領兵卒,正欲將葛屠一舉擒下,但不知葛屠家裡窩藏有多少賊人,不敢輕舉妄動,只好埋伏於左近等待葛屠現身。從白日伏到黑夜,葛屠就是不出門,反見一黑衣人飛身越牆而入。他心下大疑,接著聽見廝殺之聲大起,於是率兵闖入,正巧遇上芙蓉自殺。」

「芙蓉殺了這些歹人,自是有功無過了。」

「那校尉雖然愛慕芙蓉,還是得秉公處置,將芙蓉並一干屍首送州府衙門。他向撫台大人稟明葛屠的滔天大罪,又極言芙蓉如何奮勇殺賊,說她一人獨力斬殺二十多個匪徒,實是勇冠群倫不讓鬚眉啊!聽得那撫台激賞不已,將此事呈報朝廷表揚。刑部察知芙蓉前犯通姦殺人之罪在案,而今殺賊有功,足抵前過,令回鄉里,安生度日。」

「所謂大難不死,必有後福,於是將軍府的公子便娶了芙蓉?」

「可不是麼!將軍爺為柳沅飛之故,深感芙蓉為義子報仇之德,又愧於當初府裡有人走漏風聲害她倆受人追殺,更欣賞她內外兼備,文武雙全的人才,因此親自上門求親。芙蓉苦盡甘來,總算結了好姻緣。」




故事說罷,和尚與秀才又痛飲數杯,雙雙醉倒。


不遠處,將軍府張燈結綵,喜筵正開始呢!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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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間:2012-07-19 04:42
她, 36歲,台北市,金融保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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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間:2011-07-18 09:49
她, 45歲,台北市,法律相關行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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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間:2011-07-18 09:08
她, 45歲,台北市,法律相關行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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