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裏的學生少，所以不太需要費心維持上課秩序。

大部分時間都是無為的，無為的結果就是學生也無畏，什麼話都會冒出來。

有一次講到戒律，跟他們說明戒律的作用、目的、戒律的內容。學生突然說，老師那如果行為對人友愛心裏卻要他去死吧。怎麼辦呢？

來這裏我經常被學生的話嚇到，因為無法想像，這麼年輕的孩子，怎麼內心都是一片黑呢，可能因為不是教儒家，沒那麼嚴肅，所以學生什麼話都敢說。還是他們的語言風格就這樣。

可是他們不是開玩笑的，而是真的這樣想，也真的想知道我怎麼說。

我說，那要先肯定自己沒有把心裏的想法變成行動啊，然後再思考，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。他說，不曉得反正腦子裏都是這些東西。（還有個學生告訴我，他腦子裏都是性。）反正這裏怪卡很多。

我說通常不喜歡別人的原因是不喜歡自己，希望別人去死的原因是自己不快樂，見不得人好的真正原因是對自己沒信心。所以要回頭想想為什麼自己不快樂。

以前我對自己內心的負面想法，採取的是高壓手段，壓得扁扁的，最好壓到連渣籽都不剩，然後以為自己對自己教育成功，戰勝惡魔。所以我是一個很規矩很正派得人稱許的人，但是極度不快樂。

非常不明白，存天理去人欲地過日子，除了道德精神的自我肯定外，為什麼沒能體會得到那種活活潑潑的生命呢？

博士班時修了公羊傳，公羊傳講的是春秋書法，很嚴肅的政治歷史哲學啦。不過我那時候白天修儒家，晚上看道經，所以腦子裏已經沒那麼正經嚴肅了，雖然還是要很嚴肅地寫著正經的報告，但是關心的都是正經以外的東西。所以看見進退例時，就學起來了。像孔子一樣，如果蠻夷有值得稱許之事，就晉升為華夏，又做些蠻夷之事，就退回去以蠻夷稱之。所以，如果發現自己有高道德情操的胸懷，就說，我家小華出來了。如果發現自己有黑暗的想法，就說我家小蠻出來了。不過那只是看待平常一些小壞小惡的念頭，直到畢業後，第一次陷入嚴重的憂鬱，走了出來後，我就知道，我的小華和小蠻一樣真情啦。從此我再沒打罵過小蠻，只是偶爾教化教化她，所以她一直還很活潑而正常。

所以我跟學生說，當我們發現自己有不理性的念頭時，能疏導就疏導，疏導後，還是拿它沒辦法，只好接受它，接受它不是要你照著它的意思做，而是相信它，它只是在告訴你它的感覺，它的需求。只要得到你的了解與認同，通常它也不會非為難你、非要你依他它而行不可。因為我們內在的理性和非理性是一體的，是統合的。

所以呂氏春秋裡有個觀念是這樣的：

中 山 公 子 牟 謂 詹 子 曰 ： 『 身 在 江 海 之 上 ， 心 居 乎魏 闕 之 下 ， 奈 何 ？ 』 詹 子 曰 ： 『 重 生 。 重 生 則 輕 利 。 』 中 山 公 子 牟 曰： 『 雖 知 之 ， 猶 不 能 自 勝 也 。 』 詹 子 曰 ： 『 不 能 自 勝 則 縱 之 ， 神 無 惡乎 。 不 能 自 勝 而 強 不 縱 者 ， 此 之 謂 重 傷 。 重 傷 之 人 無 壽 類 矣 。 』

中山公子的意思是我都已經讓自己遠離朝廷了，心還是掛記著權力，怎麼辦呢。詹子說，要在乎生命，在乎生命，就會看輕利害。中山公子說，知道啊。可是心還是在乎政治權力啊。詹子就說，那讓心去吧，管不了，卻強要綁著心，這叫重傷（雙重的重），重傷的人是不可能長壽的。

重傷這個觀念，大學修思想史的時候就學到了，可是當時只是知道這個觀念，沒真正懂這個觀念，所以用得很極端，例如，我一切都靠自己，錢自己賺，自己管自己花，但是我要繳學費，要生活費，又不想因為工作讓自己沒體力學習，所以得省著用。可是我還是會有物慾，想吃一些喜歡吃的東西，其實會勾起我特別想要的東西很少，但還是有，例如家鄉第三市場的乾麵、陽春麵。我就會每次告訴自己，再忍一次，下次就可以吃了，只要能忍一次就一次次忍下來。看看自己多能忍，真的無能忍了，就去吃，而且吃好幾家，讓自己吃到怕。然後，會很久很久都沒有吃的慾望。

其實，如果那個時候懂得真正的意思，就會曉得，在我想吃這些東西的背後，其實是想著某些溫暖，我喜歡的東西，都和媽媽、三姊和小時的好友有關，是好友帶我去第三市場吃某間乾麵，是媽媽帶我去吃陽春麵，是三姊喜歡玫瑰花、三姊帶我去吃臭豆腐的。所以人們以為的物慾不是只是物慾而已。

現在回想以前對待自己的方式，真的得感謝上天把我生在農村，有那麼深厚的大自然洗禮為基礎，所以，我還經得起十幾年的自虐沒精神崩潰沒變神經病，最後只是憂鬱而已。

所以我現在總是跟學生說，要溫柔地對待自己，也要溫柔地對待別人。不然，活得不會健康、不會快樂，也就會活不久。

結論來了，結論就是人要相信自己的非理性和理性一樣安全。不要把非理性當成惡魔，因為當他是惡魔他就成了惡魔，非理性背後站著的其實還是理性，所以要了解非理性，而不是打死非理性，非理性被打死了，人也變死的。

因此，學學孔子吧，看看什麼時候你家小華出來了，什麼時候你家小蠻出來了。小華很美，小蠻很真。小華讓你驕傲讓你覺得自己是個人，小蠻讓你知道你也是動物，充滿生命力的動物。

其實我現在還蠻喜歡自己是人這種動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