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下麻煩了，蝴蝶蘭終究不是塑膠花，花期再久總會開完。開完花的蝴蝶蘭怎辦？！把她當垃圾丟掉？讓你賞心悅目之後就辣手摧花？太狠心了吧？！還是應該找個地方讓她安享天年。

但是，舊公司的頂樓，還擠著一堆上回搬家得來的蝴蝶蘭不知如何是好。

環顧周遭，何止蝴蝶蘭，依我戀舊的個性，到了這把年紀，身邊已經聚積了不知多少不忍捨棄的舊愛，而新歡卻也一刻沒有停止、不斷湧上前來。

　　我喜新，也戀舊。推陳出新，從來不是我的偏好。化陳為新，卻是我的最愛。

　　本來，七年前就有出這本書的計畫，並且也已經恭請我的前輩大姊、奧美廣告的莊淑芬董事長寫好了序。

　　沒想到她現在人已經去到對岸逐鹿中原六年了，我還在這島上磨磨蹭蹭、猶猶豫豫。

　　因為，這本書的內容是我多年來雜文的集結，曾經被一位嘴賤的友人一語道破、笑稱菜尾。於是我開始遲疑。

　　菜尾兩字，對許多現在以宅字稱呼的人或許陌生。但是在我輩的腦海，卻是活生生的色、香、味記憶。那是杯盤狼藉的辦桌散場之後的剩菜結集，通常是集中在一個個的鐵桶裡，因為早年鋁桶、塑膠桶還是個珍稀的玩意。

　　或許湯湯水水是台菜的本色、或許風捲殘雲是食客的稱職，所以小時候覺得那菜尾的濃稠度，比較接近玩伴進財的阿婆餵豬時的餿水。因此要是能在桶裡打撈出一個油淋乳鴿頭、或是糖醋鯉魚尾，那種幸運的高興感覺，會一直延續到當晚的睡夢裡。

　　我想，如果豬兄、豬妹在餿水裡頭發現一顆結實的地瓜，也會是同樣的心情。

　　不過，在記憶裡，我從來沒有帶過那些菜尾進過我們家門。因為那是一個外省小孩處在本省社區裡、不足為家人道的生活探險。如果跟大人說破了詳細內容，可能就此失去了探索的自由。

　　菜尾真的一無是處？見不得人？

　　小時候雖然對這個問題雖然有些存疑，但是沒有公開探討的勇氣。現在年紀離新鮮人漸遠，人生已然接近菜尾，開始為菜尾叫屈。

　　菜尾其實和佛跳牆一樣，都是一種食物的混合編組，只不過，一個命好、一個命苦。佛跳牆使用的全是新材；菜尾用的都是舊料。

　　也就是說，佛跳牆因為家境好，穿新衣、戴新帽、天天過年；而菜尾這小子一年四季都是撿別人穿剩的舊衣、舊鞋穿。

　　不過，造化弄人，他們常常殊途同歸，走上同一個伸展舞台。

　　有什麼好汗顏的？從演化的角度來看，每一次的往前推進，都是在現有的條件上去做部份的改變、創新。即使是顛覆式的突變，也必須以已知的基礎做跳板。

　　真正的差別其實是在面對它的心態。

　　做佛跳牆的時候，通常是萬事具備、起手天聽的信心滿滿。面對菜尾時，就換成茹苦含辛、忍辱偷生的相公心情。

　　別忘了，即使是佛跳牆，也常有沒吃完的時候，那時候又成了菜尾的素材。而菜尾呢？如果懂得搭配，也會讓人耳目一新。許多阿信媽媽上班時帶的便當，大都是家人前晚吃剩下的菜。日式飯糰、茶漬飯、以及雜炊的由來，都是經由這樣的轉進。

　　我最愛吃的炒飯，不也是剩飯的出身嗎？有過下廚的經驗就知道，一定要用冷飯來炒才夠入味。

　　記得從小長大穿的衣褲、鞋子，都是撿兄長們淘汰的菜尾，從來也沒覺得自己羞於見人。

　　我是學校教育的菜尾。初中念了四年，高中還被寄讀學校的導師在成績單上寫下該生素質太差的評語。

　　我是大專聯考的菜尾。前後五年時間、繳交了三回報名費，才靠著退伍軍人加分的優待，踢著正步壯膽，心虛的進了大學。

　　我是初戀的菜尾。高中畢業、和女友漸行漸遠後，在三十二歲才找到願意與我牽手的善心女子。

　　我是職場的菜尾。進入廣告這行之前，從事過七、八種工作。一事無成四字，是我當年履歷表上的觀賞總結。

　　甚至，連我當年的呱呱落地都算菜尾。在我問世之前，父母的生產線已經推出了八位兄姊，而我是他們的關廠、收山之作。

　　越想下去越是理直氣壯，不是指出書，而是面對那些難以捨棄的菜尾蝴蝶蘭。

　　於是決定，把新歡、舊愛一起打包，全部帶回家去種在屋頂陽台。當然也趁機添加上停車場採回來的鐵線蕨；建國花市買回來的台灣鳳蘭；烏來撿到的骨碎補等全新的素材，讓它們組成一面充滿野趣的蕨海花牆。

　　要說它是菜尾牆也可以，無損我對山林野趣的嚮往和回歸田園的初衷。從小我父親就喜歡種花，我母親最喜歡的就是台灣蝴蝶蘭。而我，最快樂、幸福的回憶就是在長滿花草的院子裡面玩耍。

　　同樣的，這本書雖然試圖編排得年輕、活潑，裡面的東西，還是有我的初衷存在。裡面有我對同仁們的訓誡；有我騎自行車環島的出發心情；有我為許多好書所寫的序言；也有當年從奧美破門而去時的感言......

　　因為我家的大門，不能讓大家輕易進入，觀賞樓頂我本著初衷去經營的花草。於是，我只好硬著頭皮，對著全國軍民人等敞開這本書。